烟雨青竹斋

林准 --- 2015-10-05
洛杉矶这两天的早上都在下雨,清晨的高速公路上又特别的挤。坐在车里四面的车窗雨水淋漓,由于常年不下雨,雨刷缺了一块也不知,来回晃动的雨刷根本不能把挡风玻璃刮净。幸好塞车,大家都走得很慢。透过水纹,满眼是晃动的,被水的折射扭曲了的红色尾灯。嘈杂烦乱的都市,却又是一人孤寂地坐在方向盘前,木乃地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切换。洛杉矶的雨总是急切切的,哗啦啦浇一阵,忽而又没了,继而又被干燥的土壤和空气吸收得一干二净。烟雨空蒙的景象,只有在记忆里的江南才有。 三十年前,我住在长乐路二楼的一个亭子间。虽然只六七个平方米,但当时的中学生拥有这样一个独立的卧室也不多,那是我自己的一片天地。在一个夏夜,窗外飘着细雨,我就倚躺在窗下的小床上,望着徐徐飘落的细雨。只在街灯的强光下才能观察到这细微的雨粒,飘得比雪花还慢,那才配得上烟雨二字。我把手伸到窗外,感到绵密的细雨扑抚在手臂上。缩回手,手臂的汗毛上竟然粘结满一粒粒晶莹的细小雨珠,仿佛时间瞬间停滞了,细雨就这样悬浮在我的手臂上。我抹了一下手臂又将手伸了出去,然而已经沾湿过的汗毛再也浮托不住雨珠,缩回来的只有满手的潮湿。 我将潮湿抹在额头,又去吞那首词。不是读,不是诵,不是咏,是吞,生吞活咽!那是辛弃疾的一首《摸鱼儿-更能消几番风雨》不是因为词本身的感染力吸引了我,我去吞它只是因为这是这本词集的最后一篇,最长的一篇。整本词集其它的我一篇也没看过,不知如何犯了傻劲要去背这一篇。词的下阕“长门事,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,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谁诉?”几句里什么是长门事,什么是相如赋混混不知,所以连背也算不得背,只能算吞。直到五六年之后,读了些汉武帝的故事,这才醒悟到这几句的意思。当时也许是因为我读书极不用功,课本上该背的都背不出,老是被老师罚站。那天乘雨夜无聊,发狠便硬背一首长的,冷门的,别人都背不出的也好自己精神胜利一下。可现在回忆起来也许更多的是来自外公潜默的感染。 我出世时外公已经仙去,所以连面也未见过。听母亲讲外公少时没上过多少学堂,但一生读书不倦,留下许多书籍。文革期间外婆家搬了几次,许多书都散落了。我住到外婆家之后,最先吸引我的不是书,而是外公用过的一套养秋虫的牛角器皿,做工精致,有的上面还雕画刻字,透出一股儒雅。我也喜欢养一些黄蛉之类的鸣虫,只是我养在纸盒里,远没外公养得仔细精致。后来才知道春听鸟声,夏听蝉声,秋听虫声,冬听雪声,都是静心养性的雅事。只养虫一样,我比外公相去远矣。自这几件玩物上,我开始也翻看外公留下的其他东西。因为从小喜欢画画的缘故,对一套线装本《芥子园图谱》极感兴趣,于是便收在了我的小亭子间里经常翻看。我一个人在亭子间闲着无聊时也常按图谱描摹一下。 有一天照谱画竹,画完了总觉画面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,又以竹为题提了四句,记得是:“常绿同柏松,至老腹中空。虽非栋梁材,气节在心胸。”一时得意,将画贴于墙上,我的亭子间也就荣升“青竹斋”了。那本词集便是在那十几本《芥子园图谱》中夹带过去的,不厚,只五六十页,我却一直未去翻动过它。但中国文化里的琴棋书画都是傍通关联,相辅相成的,画画不能不懂诗词。正是因为青竹斋主的腹中太空了,才会犯了憨劲去吞词。那词集对我读起来并不轻松,可慢慢的我居然将词集从第一篇李白的《忆秦娥》到最后的《摸鱼儿》都看完了。从此也对词特别偏爱。归根到底,外公遗物里的儒雅书卷气对我还是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。 青竹斋里有我自己的一片空间,有笔有画,有粘土,有刻刀,有虫鸣,也有鸟叫。我可以沉浸在我喜欢的事物里,躲避一下都市的喧嚣,也在那里幻想我将来的天地。住在青竹斋觉得那片空间很狭小,可离开了青竹斋却发现那片空间很难得。现在的我,时时觉得生活在往复循环的忙碌里,时间就这样一天重复一天地循环流逝了,再也没有那份吞词的憨劲,那份闲散,那份沉浸。 高速公路上堵得动也不动,面对前面的一片红色尾灯叹道:“长恨此生非我有,…,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”小舟从此逝那是做梦,小车却必须要找个出口挤出高速公路了,不然又要迟到。 ================= 思帝乡 - 烟雨 雨细处,水烟和风舞。 潇潇飖飏苍穹,似自如。 漫漫浮沉几度,难自主。 愿润那叶竹,凭谁诉。